她想要的是自由,也想给其他人自由。
最后一个人死在一次极地探索中,甚至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她离开屋子时和平常一样,她和男人经常接吻,只有离开的最后,才会摸摸男孩的头发。
那是最后一次的最后时光。
两个依赖她存活的人,在她死后进入第三段人生,遇见她之前,遇见她之后,和她死去之后。
她以另一种形态陪伴在他们身边。
她死后的第40天,大封存计划正式启动,先前隐隐听到的风声,故作不知的通告,行色匆匆的军队,在两个流浪汉盲目的生活中搅和混乱。
世界已经完全脱离掌控,无力自救的人跪在街头乞求封存箱,封存区被驱赶的男女老少,大多都是无法掌控主动权的人。
李偲觉得自己从那时开始就失去了好奇的能力,抑或更早之前。
跟随在父亲身后寻寻觅觅的日子,不问为什么,不问要怎么做,只是跟随。
他的影子抽条,就像那年忘记自己名字的李沛联一身脏污跟在荔媤身后时的影子。
荔媤翻着一本杂志,夹在其中的一页明信片掉落下来,停在流浪汉破烂的鞋尖前。
那是一张宇宙星云观测图,绚烂的金色和红色,黑和蓝湿润广阔。
他抬头一眼就看见女人,深蓝的大衣,乌黑的发,红色的唇。
女人请他吃了一顿饭,后面每个星期的那天,他都在那个街角等候,心照不宣的偶遇。
最后在她的家里,他的金发不再暗淡,成为她的点缀。
他因她才关注宇宙。
他也如此。
当所有人记忆里的大封存与海洋紧密相连时,父子却一直在追寻宇宙的痕迹,去到所有荔媤可能去过的地方。
在他们记忆里,大封存与宇宙同样无可分割。
他们爱的人,以水的形式,回归他们身边。
尽管李偲完全不想承认,但是他也逐渐接受了现实。
不知道是李思躺在床上的哪天开始,看着那张苍白的脸,接受了一切。
接受弟弟,接受父母的死亡,接受无法掌控的随波逐流的人生,兜兜转转进入海洋学研究所,成为一个普普通通挣扎的人。
再到最后,承认自己仍旧对宇宙拥有向往,那个有着父亲发丝颜色,母亲嘴唇颜色,自己眼睛颜色,以及海洋颜色的宇宙。
避而不谈,只是堆积在床脚。
直到被发现,被掀开,被阅览,关于他过去的二十余年人生,得到另一个人的知晓。
白日里余光中不再存在的人,在夜晚一张床上反复临摹,面孔,躯体与声音。
李偲站在实验室里超级宇宙观测仪前望向那片广阔无垠没有焦点的画面时,眼前的黑色变成荔思眼瞳的黑。
荔思站在地下近海馆所玻璃外望向那片蓝得晶莹剔透又深不可测的画面时,面前小鱼摇尾离开产生的气泡变成李偲眼瞳的形状。
白日与黑夜,遥远过去与近在昨天,梦里万花筒一样交互绚烂。
时间越长,越是无法自控地回望想念,身体里的水分流失而不自知。
因为拥有时并不自知。
李偲发现某天起,做完爱后,他洗完澡或者做完宵夜出来,总能看见荔思借着老式台灯淡黄的光在翻看他这些年收集的杂志。
海洋和宇宙,一半一半。
荔思并不挑剔,只是随意抓起离手最近的一册开始,像之前随意抓起一本专业书问他一些敷衍问题,抓住他又开始天马行空地提问。
不过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心甘情愿回答。
与此同时将手指挤进荔思垂下来的左手手指缝隙中。
后背与胸膛紧贴,十指相扣,他曾闯见父母在床边亲吻,就是这样,亲密得无法理解。
过去他排斥这样的亲密,出于怨、厌恶和怀疑。
而盲目就这样降临在他身上,没有任何理由。
在通过李思第一轮承认和剖析自己之后,荔思带着他走向了第二轮。
台灯的光映照白墙,两个人的体温加热雨声,卸了浑身的力气,窝在一方小小的椅子上,脑袋自顾自压住肩膀。
荔思习惯性蹭了蹭,双手捧起杂志,视线在灯光里交叠。
“这个,看起来好像你说的,‘引动计划’。”
陈年旧刊,纸张泛黄,收回后扫描收录的图纸仍旧能看出清晰的思路。
“引动计划”不是什么保密的东西,从大封存后就广为人知的概念,投入大量人力物力。
从多年前三流报刊不为人知的一角,终于搬到了现实。
李偲倾身去看,撑在身侧的手伸向杂志封面。
本该出现在手心下的温度变得空虚——
手指下意识伸缩,空无一物。
眼神从逆光的侧脸挪至封面下,手掌摩挲白皙的手腕,一路向前。